她親眼見過工地事故的發生,害怕得想不幹了,但她還是一次次選擇了堅持
  在今年全國政協十二屆二次會議上,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總工會原書記處書記李濱生在發言時提到建築工人的權益維護問題,再一次引發了媒體的關註。
  長期以來,建築工人就是備受公眾關註的群體。但少有人註意到的是,近年來,建築女工數量在不斷增長。相比男性要柔弱得多的女性,為何會在“力氣活”較多的建築工地上聚集?她們有著怎樣的生存狀態和內心想法?
  從建築女工自述和對這一群體的調查中,我們或許能夠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併為保障建築女工權益這一課題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她親眼見過工地事故的發生,害怕得想不幹了,但她還是一次次選擇了堅持
  要治被臭蟲咬出的大紅疙瘩,她說,有效的只有敵敵畏,但工地不讓使
  雖然在北京工作了幾年,但是她感覺自己跟北京沒什麼關係……
  這是周姐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建築女工相似的經歷
  法治周末記者   高 欣
  法治周末實習生 龔詩舒
  從早上6點開始,連著乾十個半小時
  我在工地的主要工作是開外梯。你們見過吧?就是樓沒蓋完,要上下運貨的那個梯子。我倆(自己和丈夫)就是那個司機。
  工地每天早上六點正式上班。但我得比其他工人早去二十分鐘,五點四十分必須到工地報到。一般五點半,我就到梯子那裡,先試試梯子運轉是否正常。工地監理挺嚴,怕出安全問題。
  外梯司機有專門的駕駛樓,地方很小,長3米、寬1.5米的樣子。因為是用鐵皮圍起來的,不透氣,所以冬天一冷它也冷,夏天一曬便像火爐一樣。
  外梯司機是特種作業,需要拿到駕駛證才能上崗。拿證之前有培訓,考試通過才給發證。但工地上有證的司機並不多。培訓其實挺重要,可實際有培訓的工地很少。
  第一年出來打工,就進了工地,當了建築工。對工作、環境,都不習慣,心裡不怎麼好受。這份工作,其實最初我不願做,但別的我也乾不了啊。
  最初,我們是熟人介紹來到工地的。我弟弟認識以前的老闆。當時在北京西紅門那邊。那個工地的工人至少來自七八個省,蓋一棟樓至少得有百十多個工人。
  我們東北其實出來打工的並不多。每年十二月中旬工地停工後,我們就回家住上一兩個月。也有親戚朋友打聽打工的情況,我把工地上的條件跟他們說了,他們也害怕會不適應。
  三年多,換了八九個工地,(這個數字)只多不少。基本都在北京,還去過河北兩次。
  我們跟著的老闆不是做主體的,而是承包設備再對外租。然後,承租人會再找幾個司機開梯子,但只是以個人名義,不是公司。所以不簽合同,只是口頭協議。
  每天早上上工後,都要連著乾十多個小時。在這裡,全月無休,沒有加班費,沒有高溫補貼,沒有雙休和節假日。我還問過老闆“十一”放不放假,老闆說“沒有,不放假”。
  吃飯、喝水都是問題
  我這工作沒有輪班,一副梯子配兩名司機。我和我丈夫管一副。這活兒特別苦,從上班到下班,從開工到這棟樓蓋完,沒有人替換。
  梯子也離不開人,上廁所是個問題。就算臨時停水停電,工人不能幹活兒了,我們也不能離開,最多在附近溜達溜達。等這棟樓完工,我們司機能解放一兩天,但超不過5天。新活兒下來,又得跟著老闆去另外的工地。
  到了中午,我一般都去食堂吃飯。食堂飯菜大多是四川口味,辣的,我很不喜歡吃辣,吃不慣。有時候也自己做,但那太麻煩,而且得偶爾有高壓電的時候才可以。
  食堂一般都用內部飯票,因為工資不按月發,手裡的現錢少,只能向包工頭借或者用飯票。這個飯票,別的地方花不了,只能在老闆指定的那個食堂買飯吃。食堂價錢特別高,比外面貴,普通吃一餐就至少八塊錢。
  這幾年我在過的工地,基本上老闆都不包吃,工資卻不會多給一些。我之前在過朝陽區一處工地,只能自己煮飯。到最近的市場買菜,步行要二十多分鐘。附近的餐館又比較貴,還不衛生。
  喝水也是問題。工地有自己燒水的鍋爐,但很多時候都等不到水開。一個工地,上百人喝那一個鍋爐,那能喝嗎?所以我都儘量自己帶水。
  這樣連軸轉,吃得不好、休息也不好,身體吃不消。幾個月前不做建築工了,是我確實受不了了。那個環境,一般稍微年紀大點兒就受不了。有幾次我身體不舒服,都是挺著,吃點兒藥,接著上班,也根本沒時間看病。
  我現在身體不好,胃病是最大的毛病,因為這幾年吃飯不怎麼好;還有就是老坐著,腰疼,冬天還受涼,時間長了,都是毛病。
  之前在朝陽區那個工地,老闆把我的活兒讓他老鄉做,我被擠了出去。之後工資也一分沒給,按協議應該給。我跟那老闆吵了兩次,他才勉強給了我一半,把我氣得病了一場,花了五六百塊錢,都是自己承擔。
  那之後到現在,我的身體就一直不是很好,一年光看病吃藥,就得花上兩三千元。今年到現在,已經花了兩千多元了。
  發工資時最怕聽到“再等幾天”
  開外梯的工作也有危險,不然為什麼還要培訓。之前,武漢一個工地就出現過梯子突然墜落、19人墜亡的事故。
  不過還好,我工作一直沒有出過差錯。
  工地只給我們發安全帽,很普通的那種,摔下來並不抗震。其他的勞動用品,比如手套、口罩,都是自己買。老闆就是要別耽誤工期,把安全這塊兒忽略了。
  我見過不少事故,親眼看見特別害怕,都想不幹了。有一次看到氣槍打偏了,從一個人的後肘打進去,手心飛出來。
  還有一次在西紅門,看到一個女工從五層掉下來,摔成了腰部粉碎性骨折。在醫院花了11萬元,人就算廢了。她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
  這些事故,一般都是工地裡面自行解決。
  我們幹活都是自己找老闆。我做司機,2010年月薪2000元,2012年是2200元,到2013年是2350元。聽說有的工地好一點,有2800元管吃的。但都只能耗到年底結賬。所以出外打工,我特別註重工資,最怕欠薪,最怕聽到“再等幾天”這種話,因為總是遙遙無期。
  我對現狀不滿意。咱們農民工,第一是工作時間太長,沒有8小時(以內)的;第二是工資沒有按月發的。到了發工資的時候,老闆還會找理由,說你活兒幹得不好,扣你工資。沒有合同,就是口頭說。
  都說建築工人工資高,其實不是,我身邊的,一年純收入3萬元,已經算是挺高挺高的了,前提還得是省吃儉用。
  在工地,女工太苦了。一天病假都請不了。從我到工地三年多,請病假這回事就沒聽說過。你要哪天(生理期)不舒服了,也照樣沒有(病假)。
  女工和男工乾一樣的活兒,工資卻不一樣。女工比男工一天少10塊錢。記得之前一個女工挺能幹,就去找老闆了。她說:“他推一車磚,我推一車磚。跟他比,我又沒少推一塊磚,乾啥他一天120元,就給我110元啊?”老闆只是說:“你先乾吧,完了再說。”
  來北京幾年,也沒有逛過什麼地方
  下班時間一般是晚上六點。先吃飯,再洗洗涮涮,基本也就到睡覺時間了。
  住宿區都是活動板房,剛來時真不習慣。一間房最少要住七八人以上,上下鋪。我以前幹活兒的工地都是男女混住,一般都是夫妻住一屋,床邊拉個簾。
  住的人多,啥味兒都有。冬天還好受點兒,夏天一熱,人再一多……怎麼辦?只能堅持。
  很多時候,我晚上去接水,第二天早上洗漱用,要不到時候再去,人多就排不到了。但放一晚上,水早涼了,只能糊弄著洗。如果工地的鍋爐排不到熱水,就自己在宿舍燒。但宿舍不讓用熱得快,擔心著火;煮飯的鍋也不讓用。
  夏天,有時候電風扇也沒辦法用。因為只有低壓電,也就能維持一個電燈。工人給手機充電,要去專門的配電房。
  沒有專門洗澡的地兒,得端一桶水到廁所洗。太臟了,我都不願說。廁所都是臨時搭的,很多人用一個,髒得要命,進去了得趕緊出來。
  下班的時間,我最愛跟一些人嘮嘮家鄉的事;最不高興的,就是環境太差、衛生太差。
  我們住宿區緊挨著垃圾站,夏天好多蒼蠅。還有臭蟲,咬得我身上起好多大紅疙瘩,什麼藥也不管用。有效的只有敵敵畏,工地還不讓使。
  住宿條件是我們挺希望改善的一個地方。但一直沒有落實。
  有時,下班時間到了,老闆還會讓加班,說一個小時給你8塊錢。加完班以後,他又說:“哎呀這錢算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說話不算數。
  一進工地,就跟蹲小號似的,有沒有活兒都得等著,出不來。來北京幾年,也沒有逛過什麼地方,因為沒有時間。
  2010年以前,我在家就是種地、打牌。出來打工,就沒那麼多娛樂了。無奈的時候,我愛寫寫工地的故事。我文化不高,小學都沒畢業,寫寫這些,一是為消磨時間,二是因為想家。
  不做這個,還能幹啥去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把手機里小孫女跳舞的視頻看一遍。小孫女今年4歲,想她了,我就拿出手機看(視頻)。
  我和丈夫就一個兒子,今年27歲,也在北京。他2005年就出來打工了,現在在傢具公司上班,工作地點離我們挺遠的。去看一趟他,來回得3個小時。小孫女和兒子兒媳一起住,一年見不到幾次。前年就見了兩次,去年見了三次。
  從一個工地到下一個工地,可能有幾天間歇時間。如果時間長點兒,我們就能去兒子那裡瞅瞅;如果老闆提前找到工地,我倆就過不去了。
  兒子老說,讓我們別在工地幹了。可不做這個,還能幹啥去?
  在工地上乾一年,存下的錢基本都補貼了孩子。小孩兒需要用錢啊。為了多掙錢,原來在亦莊一個工地時,我還抽時間撿廢品賣,但是累。
  兒子的工作也不固定,今年在這個傢具公司,明年在那個公司。我和丈夫最擔心的是沒有社會保險;兒子那邊兒,老闆也不給上,他只能自己上。
  兒媳婦也是家裡的獨生女,在北京做普通工作,一個月四千來塊。在北京,四千塊錢不算高。他們小兩口以後得養活四個老人、一個小孩兒。這是多大的負擔啊。
  我也想過回老家,可沒有地,回不去,還得出來打工。等乾不動了再說吧。
  在工地幹活兒,身邊工友的流動性很大,總是換。但我也交到了一些朋友,現在還保持聯繫。跟城市當地,我沒什麼接觸,感覺跟北京沒什麼關係。
  ■記者手記

  願這個“7人之家”幸福
  法治周末記者  高 欣
  法治周末實習生 龔詩舒
  北京市房山區長陽鎮,西南五環外,我們此次採訪的目的地。接觸到的建築女工,與丈夫一起,扛起生計重擔。
  建築工人住在臨時搭建的二層活動板房裡。入夜,走在鐵板搭成的二樓走廊上,不免有些晃搖。
  剛剛下班的建築工人們跑上跑下,忙著打水、洗衣、吃飯,對周遭一切習以為常。一日的繁忙工作後,他們只想迅速搞定生活,上床休息。
  “不想讓她來嘛,太累。她非要來,想要體驗體驗。”一位1990年出生的河南籍建築工人對記者說。
  說這話時,他面帶微笑,看著斜對面正在泡腳的妻子。今年春節過後,眼前這位瘦高姑娘跟著丈夫,第一次來到北京,在工地上做小工。
  小工,亦可理解成零工,主要在大工幹活時,在地面上接遞、收拾材料。這位沒有告知姓名的“新小工”姑娘來自山東,生於1988年,家裡五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四。在青島某食品廠工作時,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然後遠嫁河南,生下一雙兒女。
  自從到了工地,她就一直在幹活,每天工作至少十個小時。北京的歷史沉澱與現代繁華,她從未親身體會。“感覺跟這座城市沒啥關係。”她對記者說。
  與這對夫妻同住一室的,還有另外兩對夫妻和一名男工。他們都是同村人,作為一個集體,找老闆包活兒乾。
  對比食品廠和建築工地,姑娘說:“工資和住宿都差不多。在廠子里不隨便,也得十到十一個小時站著。”
  每天早上,她6點起床,步行十多分鐘去工地。問她累不累,她笑了笑,答:“還行。”再問她能不能撐一年,姑娘的回答特別酷:“差不多,不過要看心情。”
  每星期,她都會給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的孩子們打兩三回電話。她說,孩子們越來越愛說話了。如果這邊工地一直需要幹活,她只能等到秋收時才能回到兒女身邊。
  對於勞動合同和社會保險,這個平時愛繡十字繡和玩手機游戲的姑娘表示,並不清楚。
  “手套、口罩都是自己買。手套得買帶皮的那種,四元一副,一個月要換四到十副。都是自己出錢。”她說。對於未來,她“暫時沒想那麼多”。
  近幾年來,建築女工的數量不斷增長,然而這似乎依然是一個很少被提及的群體。她們的工作生活、喜怒哀樂,都散落在一片片滿是塵埃、或大或小的工地上,少有人拾起。
  白天,她們的精力已被工作消耗無幾。然而到了夜晚,她們依然可以嬉笑調侃、幫丈夫洗衣洗襪。對於未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擁有憧憬、懷抱希望。但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意識到,生活中相當一部分苦難,似乎都由她們接住、承受、忍耐,而她們依舊能笑著面對。
  男女同住是我不敢想象的,然而當我走出他們的宿舍,已完全可以接受,並且堅信,這是7位同村在工地上暫搭的家。即使窗縫進風、電錶時常跳閘,他們也會努力讓家的夜晚熱鬧、溫馨。
  這種熱鬧與溫馨,我感受到了;背後的迷茫與痛苦,我也感受到了。願她們幸福。
  建築女工現狀:數量增多 困境依舊
  在建築工地上,相對男工,女工還面臨著更多問題。顯而易見的,如同工不同酬、沒有病假;潛在的,比如性騷擾
  法治周末記者 高欣
  劉曉紅,長期關註建築工人生存狀況的志願者,現為“北京一磚一瓦文化發展中心”總幹事。2011年,這個公益組織協助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3名師生,完成了一份《北京建築業及其用工情況調研報告》。
  彼時,女性建築工人只占2%。隨後兩年多時間里,劉曉紅感覺,幾乎每一年在工地上見到的女工,都比上一年多。
  2013年,據“小小鳥打工互助熱線”所做的“千里萬名建築工人生存狀況公益調查報告”顯示,女性建築工人已占10.18%。
  作為中國經濟的支柱產業,建築工人占全國農民工總量的比重也在不斷提高。隨著城鄉一體化建設的推進,未來每年將至少增加1500萬建築工人進城謀生。
  最初在工地,女工的工作主要是打零工和後勤方面如保安、保潔和食堂工作。但如今,即使同工不同酬,越來越多的女工也承擔起了和男工同樣高強度、重體力的勞動。
  對於建築女工數量增加的原因,上述2011年調研報告也作了相關思考。
  一方面,在當前的“用工荒”背景下,建築業作為吸納工人最多的行業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也給女工提供了就業機會。
  另一方面,建築行業女工大都在40歲左右。據她們反映,現在孩子大了,要麼讀書、要麼參加工作,不必照顧,這樣家裡負擔小了;另外,老家除了僅有的耕地,沒有適合的工作,自己就選擇跟隨丈夫一起在工地從事建築工作。
  建築工人,從字面理解是指從事建築工作的工人。現在的建築工人基本上是來自農村的農民,極少數為大學生(即使有大學生從事建築行業工作,也主要是從事技術和管理的工作)。
  對於“自己的身份是什麼”,只有一成的農民工認為自己是“工人”,絕大部分工人認為自己“就是農民,出來就乾一年掙一年的錢”。
  在與所在城市隔離、相對封閉的工地上,女工和男工面臨著一樣的工作困境,如幾乎沒有簽訂合同、沒有福利待遇,極難上保險、被欠薪、無償加班、安全設施匱乏等;同時也面臨著一樣的生活困境,如住宿條件差、餐飲環境差、衛生條件差等。
  此外,相對男工,女工還面臨著更多問題。顯而易見的,如同工不同酬、沒有病假;潛在的,比如性騷擾。同時,在塵土飛揚、危險四伏的建築工地上,她們愛美的天性,也幾乎被完全壓抑。
(原標題:一位建築女工的自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b80wbwny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